陈旸,闽清县漈上村人,宋忻宗绍圣元年(1094)举“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”科进士,后世称他为陈贤良。其十年磨一剑的《乐书》二百卷,是我国最早最完整的一部音乐百科全书。清乾隆时收入钦定《四库全书》。他的著作甚多,除《乐书》以外,留存于世的尚有《论语句解》、《孟子讲义》、《礼记讲义》、《北郊礼典》等,足显其对儒家经典钻研之精深、底蕴之雄厚。说他是理学家并无溢美。
所谓理学,乃指疏解儒家经典的学问,是宋代学者以孔孟学说为核心,吸收部分佛家、道家思想而建立起来的儒家哲学。由于北宋程颐、程颢和南宋朱熹在这一领域成就最著,后人也称理学为“程朱理学”。宋代理学家注解古文献并非一般意义上的注解,他们大都古为今用,通过诠释古书而融进自己的思想、价值观与政见,以期匡王济世。
理学思想,实质是儒家思想的继承与发扬;两者产生的社会背景也颇为相似。儒家鼻祖孔子生在春秋时代,其“仁爱”概念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状况。那时铁器开始广泛使用于农业生产,生产力的发展导致私田扩大,统治者对劳动者的剥削加重。劳动者为挣脱剥削者的枷锁,纷纷脱离土地外逃;加上那时周天子势力衰落,各诸侯国间互相争夺,连年战争不断。在这种情况下,孔子为适应当时社会需要,倡导恢复上古“礼乐制度”,建立“有道社会”。他所提出的“仁学”思想,就是主张必须把劳动者当人看待,统治者应“克己复礼”,克制私心、推己及人,用“礼”来约束自己的言行举止,目的是缓解阶级矛盾、恢复社会秩序。而理学思想形成的宋代,是我国历史上较为衰弱的封建工朝。特别是北宋中叶以后,党争迭起,外族入侵,腐朽的朝廷对外屈膝求和,对内残酷剥削劳动人民,造成官逼民反、乱象丛生、社会动荡。当时的知识分子受历史局限,以为国家积贫积弱与人民受苦受难是因为“王道久废”、“人心不古”,冈此,希冀从“四书五经”中求索治国良方。
宋代理学著作浩如烟海,其中陈旸的《乐书》应可算出类拔萃。他甘冒“有伤大雅”的风险,搜集大量民间通俗音乐资料编入此部著述之中。在视黔首如草芥、民间文艺为下流的封建社会里,能有这样胆识,怎么说都是难能可贵的。这部巨著虽没有帮助作者实现“规范律吕,以和谐的声音构建理想社会”的抱负,但从纯学术来衡量,确是为我同古文化宝库增添了一颗璀灿的明珠。正因为他在学术上的贡献,后人给他以很高的评价,诸如理学先驱、文章魁首、宋代的傅说、古音乐理论家等等。不足的是,这些评价中独缺了他最具人格魅力的人民性,也就是他对劳动人民的理解与同情。
陈旸以“板凳甘坐十年冷,文章不写半句空”的执着意志埋头著述,究竟为什么?这是个十分严肃的问题。笔者最近看到其仲兄陈祥道关于他被罢官一案简得不能再简的记述,一共只有“坐言盐铁利而放归”8个字。无独有偶,《宋史》四三二卷《陈旸传》中也有“尝坐事夺,已而复之”寥寥8个字的记载。始信古人皆循“为尊者讳”的原则,但凡涉及君王之事,能避则避;实在避不开,也应蜻蜓点水、一略再略,免得招灾惹祸。尽管如此,若联系民间传说和对照一下陈旸被罢黜时的历史状况,笔者以为8个字也足够勾勒山他为国分忧、为民担险的崇高形象与事件梗概。
陈旸涉足仕途前后只19年,其中后13年是在宋徽宗执政期间。徽宗于元符三年(1100)登帝位。他即位后,始终宠信大臣蔡京、王黼和宦官童贯、杨戬等人。这些佞臣宠宦相互勾结、狼狈为奸,把朝政引上极端腐败的道路。宋崇宁四年(1105),徽宗大兴土木营建华阳宫。为集中天下奇花异石于宫中供自己玩赏,特地设立“应奉局”,向东南各地搜刮奇珍异宝用船运往京都,称“花石岗”。由于奢侈挥霍,造成民穷财尽、国库空虚。又为弥补财政赤字,于政和元年(1111)设立“西城括田所”,前后掠夺民田34000多顷,使阶级矛盾愈形激化,相继爆发了宋江、田虎、方腊等领导的农民起义。陈旸“尝坐事夺”正是在这一时期和这一背景下发生的。
据现有资料分析,宋徽宗政和元年至三年(1111至1113)之间,陈旸因“言事”触犯最高统治者,所言之事是“盐铁利”。这一点可以说是确凿无疑的。何谓“盐铁利”?顾名思义,显然是盐铁生产的利害关系问题。在古代,盐和铁都是攸关国计民生的战略物资。从某种意义上说,食盐比粮食更为难得。粮随处可种,只要付出劳动便可获得。而盐主要靠海水加工,生产空间有限且远离内陆,生产经营与交通运输等过程都较复杂。铁不仅是制造生产工具的主要原料,而且是强兵利器、巩固国防不可或缺的物资。陈旸抓住这一要害问题,力挺必须重视发展盐铁生产,实在是很有见地、很得人心的。再者,我们据理推测,陈旸仅仅上书陈述盐铁生产重要性,谅来还不至于使徽宗大发雷霆的,其中必有涉及更敏感的政策问题。比如,建言采取计利于民,通过减轻盐铁生产税金来提高生产者积极性;如果当时盐铁系官营,那么也有可能是指出经营管理中存在的严重弊端,建议如何加以纠正。由于史书只有8个字的记载,我们已不可能弄清“坐言盐钦利”的来龙去脉,只能做这样的推想。但可以肯定的是,陈旸当年慷慨陈情,其出发点是为劳动者的利益,因而触及了统治者的利益。这样,听惯花言巧语、受尽阿谀奉承的徽宗,把其诤言谠论视为异端才合乎逻辑。当然,他为人民说话的终极目标,也离不开尽忠君王。因为,把劳动者的血汗全榨干,逼得百姓无活路,最终吃亏的还是最高统治者。也许正是这一辩证道理,使他蒙冤受屈后又得到平反昭雪。
陈旸被放逐的时间不长,宋政和五年(1115)前后便获赦复职。而他并不以此为庆幸,反尔毅然辞官回归故里。他的这一决断十分英明。当时徽宗在“盐铁利”问题上虽有所感悟,而其腐败的政风依旧,那帮奸宄之徒也仍然窃据高位。他若复出,势必只有两条路可走:要么出卖灵魂,趋炎附势,与蔡京、童贯之流相唱和;要么三缄其口,明哲保身,做个走肉行尸。正心诚意劝导君王之路既然行不通,回归田园自然是最好的选择。一个刚直不阿、满身正气的平民学者,绝不会冈政治上的一次挫折便意气消沉。陈旸回乡后,或躬亲劳作,辟圃种梅,带领乡亲们兴修水利以发展生产;或放骸山水,依归自然,为国事日非而自己无力回天排遣惆怅情怀;或为诸俊颖晚辈说文讲学,期望青出于蓝而胜于蓝。这一切,更拉近了他与平民百姓的距离,彼此建立了深厚感情。
陈旸心中有人民,必然受到人民的赞赏和爱戴。数百年来,民间关于他的传说甚多。其中有一则故事叫《金头御葬》,在闽清几乎家喻户晓。这则故事大意是:“古时闽清漈上山一位大官叫陈贤良,跟皇帝辩论什么是宝。帝说金银是宝,而贤良却说盐、铁、纸是宝。帝一怒之下把他问斩。后来事实证明贤良的观点是对的。帝后悔不及,只得钦赐金头御葬以示平反昭雪。为防金头被盗,还诏令造36台坟墓迷惑人们。”早闻有不少热心人误把此传说当史实,在“查无实据”后,还埋怨哪个无聊编者凭空臆造糊弄人。殊不知民间传说出自劳动人民口头创作,属口传文学范畴,只可意会,不可当真。它有如海市蜃楼,既是云彩里的一瞬幻影,又是真实世界的反映,而且比真实世界更绚丽。上述故事以“君臣辩宝”来嘲讽统治者目光短浅、财迷心窍、昏庸无知,以“问斩贤良”影射统治者刚愎自用、专横无理,用“钦赐金头御葬”描绘出统治者一幅伪善的面孔,滥杀忠良后还假装仁义,无非是往自己脸上贴金,真可谓构思缜密、寓意深沉,原本就是无可挑剔的民间杰作。
人民是历史的创造者,也是最公正的历史裁判员。谁为国家和人民做出贡献,就为他树丰碑、立祠庙,编织锦绣般的故事传说,让他流芳千古;相反,谁若出卖国家、背叛人民,则人人口诛笔伐,把其狰狞的面目、丑恶的灵魂揭露无遗,令其万劫不复。综观陈旸的人民性,以及后世对他的挚爱与景仰,能不感慨系之!
(作者:张瑞钦,系《闽清县志》主编、陈祥道、陈旸文化研究会成员)